南京 (散文)

朱自清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衹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
 也想夸說夸說,可惜知道的太少﹔現在所寫的,衹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
 罷了。
 
     逛南京象逛古董舖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
 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艷跡。
 這些也許衹是老調子,不過經過自家一番体貼,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
 上雞鳴寺去,最好選一個微雨天或月夜。在朦朧里,才醞釀著那一縷幽
 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蒼然蜿蜒著
 的台城。台城外明凈荒寒的玄武湖就象大滌子的畫。豁蒙樓一排窗子安
 排得最有心思,讓你看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園的井,
 可不是那陳后主和張麗華躲在一堆兒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
 邊,得破費點工夫尋覓。井欄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遠地上明故宮遺
 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從寺后的園地,揀著路上台城﹔沒有垛子,真象平台一樣。踏在茸
 茸的草上,說不出的靜。夏天白晝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里飛﹔這些
 黑蝴蝶上下旋轉地飛,遠看象一根粗的圓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
 角。這時候若有個熟悉歷代形勢的人,給你指點,隋兵是從這角進來的,
 湘軍是從那角進來的,你可以想象异樣裝束的隊伍,打著异樣的旗幟,
 拿著异樣的武器,洶洶涌涌地進來,遠遠仿佛還有哭喊之聲。假如你記
 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詩詞,趁這時候暗誦几回,也可印証印証,許更能領
 略作者當日的情思。
 
     從前可以從台城爬出去,到玄武湖邊﹔若是月夜,兩三個人,兩三
 個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夠多好。現在可不成了,得出寺,
 下山,繞著大彎兒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几乎長滿了葦子,一味地荒寒,
 雖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著愁著。
 這几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見湖,就有煙水蒼茫之意﹔船也大多了,
 有藤椅子可以躺著。水中岸上都光光的﹔虧得湖里有五個洲子點綴著,
 不然便一覽無余了。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瀾,儼然長江大河的气勢,
 与西湖的靜綠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無邊無界。若在微醺之后,
 迎著小風,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聽著船底汩汩的波響与不知何方來
 的簫聲,真會教你忘卻身在哪里。五個洲子似乎都局促無可看,但長堤
 宛轉相通,卻值得走走。湖上的櫻桃最出名。据說櫻桃熟時,游人在樹
 下現買,現摘,現吃,談著笑著,多熱鬧的。
 
     清涼山在一個角落里,似乎人跡不多。掃葉樓的安排与豁蒙樓相仿
 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這里是滴綠的山環抱著,山下一片滴綠的樹﹔
 那綠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來。若許我再用畫來比,這怕象王石谷的手筆
 了。在豁蒙樓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掃葉樓上卻
 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象滿為這座樓而設,一上樓便什么都有了。夏天
 去确有一股“清涼”味。這里与豁蒙樓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賤。
     莫愁湖在華嚴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卻有荷花荷葉。臨
 湖一帶屋子,憑欄眺望,也頗有遠情。莫愁小像,在胜棋樓下,不知誰
 畫的,大約不很古罷﹔但臉子畫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
 揮袖凌虛翔”的意思﹔若讓我題,我將毫不躊躇的寫上“仙乎仙乎”四
 字。另有石刻的畫像,也在這里,想來許是那一幅畫所從出﹔但生气反
 而差得多。這里雖也臨湖,因為屋子深,顯得陰暗些﹔可是古色古香,
 陰暗得好。詩文聯語當然多,衹記得王湘綺的半聯云:“莫輕他北地胭
 脂,看艇子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气概很不錯。所謂胜棋樓,相傳
 是明太祖与徐達下棋,徐達胜了,太祖便賜給他這一所屋子。太祖那樣
 人,居然也會做出這种雅事來了。
 
     秦淮河我已另有記。但那文里所說的情形,現在已大變了。從前讀
 《桃花扇》、《板橋雜記》一類書,頗有滄桑之感﹔現在想到自己十多
 年前身歷的情形,怕也會有滄桑之感了。前年看見夫子廟前舊日的畫舫,
 那樣狼狽的樣子,又在老萬全酒棧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
 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謂秦淮小公園,簡直有些厭惡,再別提做什么夢了。
 貢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現在早拆得衹剩一點兒了。民國五年父親帶我去
 看過,已經荒涼不堪,號舍里草都長滿了。父親曾經辦過江南闈差,熟
 悉考場的情形,說來頭頭是道。他說考生入場時,都有送場的,人很多,
 門口鬧嚷嚷的。天不亮就點名,搜夾帶。大家都歸號。似乎直到晚上,
 頭場題才出來,寫在燈牌上,由號軍扛著在各號里走。所謂“號”,就
 是一條狹長的胡同,兩旁排列著號舍,口兒上寫著什么天字號,地字號
 等等的。每一號舍之大,恰好容一個人坐著﹔從前人說是象轎子,真不
 錯。几天里吃飯,睡覺,做文章,都在這轎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塊硬
 板,如是而已。官號稍好一些,是給達富貴人的子弟預備的,但得補褂
 朝珠地入場,那時是夏秋之交,天還熱,也夠受的。父親又說,鄉試時
 場外有兵巡邏,防備通關節。場內也豎起黑幡,叫鬼魂們有冤報冤,有
 仇報仇﹔我聽到這里,有點毛骨悚然。現在貢院已變成碎石路﹔在路上
 走的人,怕很少想起這些事情的了罷?
 
     明故宮衹是一片瓦礫場,在斜陽里看,衹感到李太白《憶秦娥》的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午門還殘存著,遙遙直對洪武門的
 城樓,有萬千气象。古物保存所便在這里,可惜規模太小,陳列得也無
 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馬,雖然殘缺零亂,還可見泱泱大風﹔享
 殿并不巍峨,衹陵下的隧道,陰森襲人,夏天在里面呆著,涼風沁人肌
 骨。這陵大概是幵國時草創的規模,所以簡樸得很﹔比起長陵,差得真
 太遠了。然而簡樸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現在怕也撿不著什么了。那地方毫無
 可看。記得劉后村的詩云:“昔日講師何處在,高台猶以‘雨花’名。
 有時寶向泥尋得,一片山無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衹如此。還有,
 前些年南京槍決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車夫遇見別的車夫和他爭先
 時,常說:“忙什么!赶雨花台去!”這和從前北京車說“赶菜市口兒”
 一樣。現在時移勢异,這种話漸漸聽不見了。
 
     燕子磯在長江里看,一片絕壁,危亭翼然,的确惊心動魄。但到了
 上邊,逼窄污穢,毫無可以盤桓之處。燕山十二洞,去過三個。衹三台
 洞層層折折,由幽入明,別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胜,不用說,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兩色,以象
 征青天白日,与帝王陵寢用紅牆黃瓦的不同。假如紅牆黃瓦有富貴气,
 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卻有名貴气。從陵門上享堂,白石
 台階不知多少級,但爬得夠累的﹔然而你遠看,決想不到會有這么多的
 台階兒。這是設計的妙處。德國被慈達姆無愁宮前的石階,也同此妙。
 享堂進去也不小﹔可是遠處看,簡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飛階不相稱,
 一點兒壓不住,仿佛高個兒戴著小尖帽。近處山角里一座陣亡將士紀念
 塔,粗粗的,矮矮的,正當著一個青青的小山峰,讓兩邊兒的山緊緊抱
 著,靜极,穩极。──潭墓沒去過,聽說頗有點丘壑。中央運動場也在
 中山陵近處,全仿外洋的樣子。全國運動會時,也不知有多少照相与描
 寫登在報上﹔現在是時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舊書,可以上江蘇省立圖書館去。這在漢西門龍蟠里,也是
 一個角落里。這原是江南圖書館,以丁丙的善本書室藏書為底子﹔詞曲
 的書特別多。此外中央大學圖書館近年來也頗有不少書。中央大學是個
 散步的好地方。寬大,干凈,有樹木﹔黃昏時去兜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兒,
 最有意思。后面有個梅庵,是那會寫字的清道人的遺跡。這里衹是隨宜
 的用樹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据說實在是六朝檜﹔
 檜陰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塵。
 
     南京茶館里干絲很為人所稱道。但這些人必沒有到過鎮江揚州,那
 兒的干絲比南京細得多,又從來不那么甜。我倒是覺得芝麻燒餅好,一
 种長圓的,剛出爐,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館都有。咸板鴨才是
 南京的名產,要熱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
 都說鹽水鴨更好,大約取其嫩,其鮮﹔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樣,老
 覺得不大得勁兒。
 
 一九三四,一O。